落月成孤倚

做一个云游四海的行脚僧

秋风词 06 终章 | 汉武巫蛊之祸 | 正史向 | 共2W+ | 一篇旧文


 

 

 

 

第七章

 

长安城内血流漂杵,腥味穿过潼关,直达距西京三百里外的湖县泉鸠里。

 

大家都说,太子欲举兵造反。

 

远山上似乎有千军万马的奔袭之声,踏碎了四月庚寅的静谧。

 

自太子南走复盎门后,一路往东逃至湖县,隐匿在旧友家中。

 

此刻桌前孤灯明灭,烛花摇影,待蜡炬成灰,这夜里仅有的幽光也终被黑暗吞噬得分毫不余。

 

太子忽地自觉手中的白绫似有千钧重,狭隘的陋室又如不见天日的密室一般,逼得他透不过气来。他大口喘气,额前早已是汗如雨下,用手堵住胸前的起伏,不得不倚靠墙角蹲坐下来。

 

此刻他只觉燥热不安,恨不得即刻撕碎这锦衣玉带的桎梏,然而甫一碰到身后的凉墙,那寒冷之感又如毒酒一般侵入五脏六腑,使他瘫倒在地,只觉薄凉不堪。

 

待月色入户,他也渐渐适应了晦暗的光线,那仅有的一束月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抵抗着无边无际的黑夜。

 

他抬眼望着月光下飞舞的纤尘,眉眼中分明透着不着痕迹的笑,这三十八载的瞬息浮生中,他未有一刻不想如这纤尘一般,不受任何拘束,肆意飞扬,可一旦想起那站在丹墀下的男子,用凌厉的眼神睥睨着他,他就如醍醐灌顶般了然——他是整个大汉的太子,未来的皇上。

 

那信手而赏的万钟厚禄,那未央宫内的金樽清酒,那绕梁三日的琴瑟钟鼓,那绣帐鸳衾中的软玉温香,那所有的一切,包括自己身着的冕服,无一不是浴血奋战的先辈们用尸骸换来的,他本没有任何资格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一切馈赠,而他毕生所要做的,就是用这双从未扶过犁的玉手来抚育成千上万的臣民。

 

恍惚之中,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绫,隔着一缕幽光,那随着指尖颤抖的绸缎上似乎有无数的黑影在摇晃,他仿佛看见父亲正宠溺地将他抱在膝上,替他掸去衣肩上的雪花;他看见自己正跪在博望苑的台阶上,一边忍受着戒尺打在手心上的疼痛,一边咬牙向瑕丘江公重复着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”的训戒;他看见漠北之战班师回朝的卫青、霍去病,正跪拜在东宫的丹墀下,朝他朗声道:“臣等必当执干戈以卫社稷”。

 

……

 

眼前一幕幕的黑影,仿佛才刚刚发生一般。

 

他缓过神来,只觉现下内心已是格外的宁静,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依偎在母亲怀里费力吃奶的日子,不必猜疑群小构陷,不必忌惮兄弟残杀,无需权谋倾覆以固东宫之位,亦无需谨小慎微以防奸佞谣诼,可他也终究知道,这须臾的清闲也终将会被远山上的千军万马所叨扰。

 

他猛地跪下来,用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土地,就如同轻轻抚摸着自己刚出世的稚子一般,他埋头将吻轻轻落下,连同自己的泪水一并洒在了他挚爱的土地上。

 

他还未去过朔方,还未感受那凛冽的寒气;他还未接过这座带血的江山,换来百姓所希冀的盛世清平。他羸弱了一生,亦孤寂了一生,同党无一不是用血的代价来铸就他的高位无忧,可又有何人企图走进他的内心,问一问他要的到底是什么?又是缘何连同他那最深爱的父亲也非得逼他说出“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辞,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”(18)这般的话来,更要一步一步将他逼至这阴阳相隔的道路上来?

 

他攥紧了手中的那段白绫,步履蹒跚地行至梁下,一挥手,那空中飞舞着的绫罗绸缎驱散了黑夜的阴霾,亦驱散了他内心早已支离破碎的梦想。

 

他的臣民亦不会记得他,那“天下为公”的理想便与他一同埋葬在这沉睡的江山中罢。

 

 

 

第八章

 

晦暗的天如同掀翻了的砚台,沸涌的大浪接天搅动滚滚黑云,狂风拽拉楼船上的孤帆,暴雨协同飞沙走砾一齐撞击甲板,闪电如斧钺劈开夜半的长空,隆隆雷声似可镇塌四方群山。空气早已被血腥浸淫,隐约可听闻遥远处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。

 

此时是征和四年的正月,距离血流漂杵的征和二年已过去两年之久。皇上巡游东莱,欲乘船浮海以求仙,群臣力谏无果,适逢暴雨骤降,天色晦冥,不得出海,皇上便只能停居东莱的行宫中。

 

皇上近来常被噩梦缠身,醒后多迁怒于宫人,是以众人私下里免不了生起颇多怨言,侍奉前后往往惶惶不安。

 

方才皇上刚食过仙露,现下已在室内歇息了。自元封二年皇上于柏梁台以铜铸高二十丈,大七围的承露盘后,未有一天不饮这承露盘中的仙露以求长生不死。是否长生未可知,不过皇上这病倒是日趋严重了。

 

室内流光溢彩,灿若星河。错金银竹节博山炉上逶迤吐气,烟云缭绕,这是西域丹丹纳贡国朝的避寒香,一堵宫墙将外面的凛冽寒风隔绝开来。

 

皇上侧身躺在榻上,搭了一层深色被褥,沉重的呼吸声匍匐在居室里的每一个角落,他听得见暴雨撞击窗扉的声音,也听得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。他骤然一阵剧烈的咳嗽,弓腰止不住的痉挛,狰狞的面颊上青筋凸起,好似要拼命挣破枯槁肌肤的束缚,他攥紧身上的被褥,如同以此抵御魑魅的侵袭。

 

如是过了大半晌,待皇上缓过气后,宫室内又恢复了片刻的安宁。

 

恍惚之中,皇上好似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,亦幻亦真,难以辨明,又觉眼前出现一个飘渺的人影,在朝自己缓缓走来。

 

“父王。”

 

待来人面目逐渐清晰后,皇上惊愕道:“据儿?”继而他又压低声音冷冷道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
 

刘据依旧衣冠整齐,腰佩长剑,皇上看着他白衣外袍的领口上绣有的浅色花纹,似乎再也想不起来刘据除了这身朝服,还穿过什么衣服。

 

刘据从容笑道:“父王,臣活三十八载,心中一直有个疑虑难以消解,究竟大权在握是何滋味?手握隋侯之珠,纵情声色犬马,坐拥千乘万骑,鞭笞天下苍生。喜怒哀乐皆是率性而为,生杀予夺全凭一人好恶,无人构陷,无人牵制,若非安逸享受,父王又怎会迟迟不肯甘休?”

 

皇上闻后,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,他压抑上涌的怒气道,“你岂非忘了你现在的身份?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你可是要以下犯上?”

 

刘据微微摇头笑道:“臣僭越与否不过全凭父王一句话。”

 

刘据向前迈了几步,声音清晰得近乎恐惧,让人不寒而栗,他倚在窗边,朝晦暗的窗外望去,那里如同一个无尽未知的深渊。

 

刘据皱了皱眉,问道:“父王,您说这接连十余日的暴雨,究竟是天事还是自然?”

 

皇上终于忍不住,怒斥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 

顿了顿,刘据转身直面躺在榻上的皇上,猛然跪下,肃然道:“当今天下已有亡秦之迹,这皆非祖宗所愿,父王若再不收手,大汉百年基业就将付诸东流了。”

 

皇上微微一怔,继而讥讽道:“这三十八年里,你可曾有过一刻不忤逆朕的时候?朕让你学《公羊》,你非得学《谷梁》,朕要开疆拓土,你非得上谏应以天下苍生先,最后你竟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,朕岂非是养虺成蛇?你自幼学孔孟,那儒家的忠孝你又读懂了几分?”

 

刘据答道:“臣忠,但并非愚忠,臣孝,但绝非愚孝。上有争臣,父有争子,不至失天下。臣虽不才,却自恃未来社稷只能由臣接手。臣冒天下之大不韪,非贪皇权,只不过愿救兆民于水火之中;臣死,非自求清白,而是为了万千以身殉道的将士不至落得史书不忠的罪名。”

 

皇上略略一笑道:“你方才这几句话,到将自己的罪摘得一干二净。朕若为你昭雪,岂非让后世千秋歌颂你的大公无私,而唾骂朕的昏庸无道吗?”

 

刘据又道:“父王,这天下非只此一时之天下,这皇位非一人之万年,现在已是日暮途穷之境了。”

 

皇上看着跪在一旁的刘据,透过他如炬的目光依稀可窥得半分年少轻狂的自己,十七岁时不也是要与祖母据理力争,如同初生的牛犊,不惧万千阻挠,大张旗鼓进行一次建元改革吗?他深知刘据虽然仁慈,但绝非懦弱,骨子里流淌的还是刘家的血脉,又怎会子不类父呢?

 

皇上笑了笑道:“若是以往,朕定会拿鞭笞你,教你学会君臣之道。”

 

刘据望着父亲忽然柔和起来的目光,想了想,问道:“若是枚公(19)尚在,父王会命他为臣作《招魂》(20)么?”

 

此话一出,即刻攫住了皇上所有的心绪,他只觉胃里阵阵翻涌,难受得紧。他移开视线,目光落在了云雾弥漫的博山炉上,那细长的竹节状炉炳上盘桓着两只首尾相连的鎏金蟠龙,龙首极力向上好似呼之欲出,底部的炉盘刻有水波状的花纹,巨龙浮雕在浪花中嬉戏。皇上数数日子,发现自己竟已做了五十二年的天子,一个人在这皇帝宝座上呆久了,竟真成了孤家寡人了,他已想不起那些在朝堂上、后宫中来来去去的人了。

 

皇上笑了笑,又转头过去瞧刘据,却哪里看得见他的人影?

 

 

 

征和二年,侍郎马通因斩如侯有功,封重合侯;后元二年,马通因谋逆罪腰斩。

 

征和二年,大鸿胪商丘成因斩张光有功,封秺侯;后元二年,商丘成坐于孝文庙醉歌不敬罪自杀。

 

征和二年,长安男子景建斩石德有功,封德侯;后元二年,景建因谋逆罪腰斩。

 

征和二年,山阳张福昌于湖县斩王石有功,封题侯;后元二年,张福昌为贼人所杀。

 

征和三年,刘屈氂因谋逆罪腰斩,李广利族灭,时方击匈奴,闻此带兵投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郎官田千秋讼太子冤,任为丞相,封富明侯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上族灭江充,建思子宫,于湖县造归来望思之台。

 

征和四年,命画工作“周公辅成王图”赐奉车都尉霍光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赐死时年二十二岁的钩弋夫人。

 

后元元年,时年三十四岁的燕王刘旦上书入京宿卫,上大怒,削其三县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昌邑王刘髆薨。

 

后元二年二月乙丑(十二),立时年八岁的刘弗陵为太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二月丙寅(十三),托孤于霍光,金日磾,上官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二月丁卯(十四),天子晏驾,谥号武帝,庙号世宗,入葬茂陵。

 

 

 

征和四年,上拟轮台罪己诏,天下之苦,罪在朕躬:

 

“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,使天下愁苦,不可追悔。自今事有伤百姓,糜废天下者,悉罢之。”

 

此后国策转变,与民休息,稳定大一统,使西汉维持近百年之久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注释:

 

 

 

(18)罄竹难书之典,据《汉书》载:(朱)安世者,京师大侠也,闻贺欲以赎子,笑曰:“丞相祸及宗矣。南山之行不足受我辞,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。”

 

(19)枚皋,据《汉书》载: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,群臣喜,故皋与东方朔作《皇太子生赋》及《立皇子禖祝》。

 

(20)《楚辞》中的一篇,屈原作《招魂》,招楚怀王灵魂归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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